湘ØSY

　　青峰大輝結束訓練，運動過後的體溫和著雪融寒氣，再怎麼身體強壯的年輕籃球手都還是抵不過東京都冬天的低溫。他全身包得緊緊，蜷縮在羽絨大衣裡，頭上蓋著針織帽，像巨大冰山中一頭既孤立又無援的小北極熊，再沒幾步就要到住處了，裹在手套裡的手忍不住伸進口袋搓搓取暖。

　　呵著氣拿出鑰匙打開大門後，他注意到玄關鞋櫃多了一雙眼熟的靴子。屋子裡的燈也是亮著的。

　　「黃瀨？」

　　青峰站在玄關邊脫鞋邊喊。

　　走廊右邊是衛浴，左邊是起居空間，而黃瀨涼太就坐在坪數不大的地上嗑著青峰原本放在櫥櫃的洋芋片。

　　「小青峰——」看見來人，他熱情揮手，好像他才是屋子的主人。

　　「怎麼來了？」青峰艱難的脫下身上衣物，他甚至穿了兩層襪子。黃瀨已經逕自打開暖氣，室內溫度和外頭簡直天差地遠，好像一瞬間打開任意門走到夏威夷，他索性將上衣也都脫了。青峰這才注意到黃瀨身上穿的是自己的衣服，這個死無賴。

　　「呀——小青峰好色！」

　　黃瀨得到來自青峰選手的白眼。他眼巴巴看著青峰自顧自走進浴室沖澡，黃瀨繼續坐在外頭吃著不勞而穫的零食。

　　有句話這麼說，青峰大輝的東西就是黃瀨涼太的－－源自於幾年前的一場街頭比賽後，當時的黃瀨剛結束部活訓練，氣喘吁吁跑到東京硬是要和黑子哲也、火神大我等人打街藍，其中當然包括青峰大輝。他急得什麼行囊都沒準備，只有書包和學校制服跟球衣，也沒和東京的家人聯絡，而當時誰都不方便收留黃瀨，各種理由都有，青峰在一旁懶洋洋拍著球說：「要不你來我家吧。」

　　想當然爾，黃瀨感激不盡，整晚纏著青峰不放。最後，青峰甚至替連晚餐錢都帶不夠的黃瀨付帳，回家路上還順道進便利商店買了零食飲料，被好友請客的黃瀨喜孜孜踏著輕快步伐和青峰並肩，付錢的人黑著一張臉嚷嚷你他媽身上什麼都沒有是流浪漢嘛下次給我加倍奉還。

　　「那是當然。」黃瀨笑著對青峰說。「下次我請小青峰吃很多很好吃的東西。但是你的就是我的，我的還是我的，這可不能變調。」

　　「什麼歪理，我不接受。」

　　「請小青峰吃一餐不是不能啦……」

　　「我要吃炸牛排。」

　　「唉？那是什麼？」

　　「還有天丼。」

　　「很貴的那個嗎？！」

　　「六本木的壽司店。」

　　「小青峰！」

　　「就這麼說定了，謝謝你囉，黃瀨君。」

　　「過分！」

　　黃瀨嘟著嘴在青峰身邊轉來轉去，兩個人拎著裝滿糧食的塑膠袋在已經不晚的夜裡打打鬧鬧。黃瀨總是喋喋不休，他能從這個話題一瞬間轉到下個話題，等到已經扯得十萬八千里遠，不知不覺又兜回原先最初的話題，青峰被搞得一頭霧水，大概有八成時間他都在假裝認真聽黃瀨說話，嗯嗯啊阿敷衍回應著，眼睛直視前方的路，他轉彎，黃瀨就跟著轉彎，他直走，黃瀨就跟著直走。

　　於是青峰略為加快腳步，黃瀨也嘰嘰喳喳跟上去，接著他忽然停止前進。

　　「小青峰！幹嘛突然停下來！」

　　沉浸於自己世界的黃瀨一頭撞上青峰後背。

　　「你還真是白癡啊。」

　　青峰起初只是淺淺的嗤笑，但實在控制不住，無法阻止猖狂的笑意，他哈哈大笑起來，黃瀨被笑得啞口無言，臉都紅了，一路紅到脖子耳朵，卻又忍不住憑著微弱月光和路燈，端倪起青峰的笑容。

　　他很久沒見青峰笑得這麼開心，眼睛都瞇成線了。

　　「......就這點事，有這麼好笑嗎？」

　　「嗯，黃瀨，你真的是個很搞笑的人啊。」

　　「這是稱讚還是損我？」

　　「笨蛋。」青峰一手拍上黃瀨的肩，頓時距離拉得很近，黃瀨心一驚，青峰呼吸氣息都要湊上他的臉頰了。「當然是損你了——」

　　黃瀨心臟都漏了好幾拍，指尖因為過度緊張而反射性握緊拳頭貼緊褲縫。

　　「小青峰你別靠過來啊，汗好臭。」

　　「好啊好啊，最好一輩子都別靠近我－－」青峰調皮的搗亂黃瀨的頭髮，大步往前邁進，把人給甩在後面幾步遠。

　　幼稚鬼。

　　黃瀨捂著腦袋瓜吐槽。

　　可從頭頂一路到腳尖，一切都燙得不像話。

　　現在，他們都是上了大學的人了。明年估計就要找內定或者決定要不要繼續打球這回事，黃瀨在高中畢業後，和青峰之間並沒有講好，但卻巧合得上了同一所大學。

　　起先他驚喜又開心，跟隨在後的，是更多更多的害怕。

　　一直以來，即便親口誓言過要放棄憧憬，黃瀨仍然無法克制地在追逐著青峰。他放下了，青峰卻又用各種方法逼著他拾起，好比當時青峰擅自揍了灰崎一拳，黃瀨不是很明白青峰大輝平常腦袋到底在想什麼，可有一點大概、或許，是無庸置疑。

　　也就是他能對著青峰任意撒嬌。

　　「小青峰——洗得好慢呀。」

　　青峰光著上身，僅穿著一條四角褲，頭上蓋著毛巾走了出來，他看見黃瀨百無聊賴躺在地上呈大字型。本來就是小套房了，一個手長腳長的人這樣一倒，走路的空間幾乎要沒了。

　　青峰不理綵，跨過黃瀨身邊的空位，走到一旁的小廚房，從冰箱拿出礦泉水咕嚕咕嚕的喝，對這位不速之客一點興趣都沒有。

　　「小青峰——」

　　「……。」

　　「小青峰——」

　　「……。」

　　「吶——小青——」

　　咔啷。

　　打斷聲音的，是輕脆扭轉空塑膠瓶的聲音。

　　「黃瀨。」青峰終於說話了。黃瀨發現自己竟緊張得嚥口水。

　　數秒鐘的沉默過後，青峰發現自己無話可說，他的腦子閃過很多句子對白，但最終無言以對。

　　——勝者對敗者無話可說。

　　是這樣的嗎？可黃瀨明明還沒輸——

　　「小青峰。」黃瀨的語氣平緩下來，他雙眼盯著白水泥天花板，被日光燈曬得刺眼又單調。「說點什麼吧，什麼都可以。」

　　青峰愣在原地，回神後首先將手上的空瓶扔進垃圾桶，他走上前，然後盤腿坐在黃瀨身邊。

　　「那，你想放棄了嗎？」

　　他費盡力氣，花了很長時間，才終於朝黃瀨開口問了這個問題。

　　在黃瀨涼太不長不短的選手生涯裡，他確實創造過不少佳績，締造無數紀錄，帶著隊伍贏過一場又一場的比賽。

　　就都好像只是一瞬間的事，一下子時間就過去了。

　　青峰早就收到國青隊邀約，近期就開始準備受訓了，黃瀨卻遲遲沒有消息。

　　一個隊伍容不下兩位天才，何況他們早有過一支球隊容了好幾個天才的先例，最後的慘況誰都記得。黃瀨再怎麼努力有天賦，永遠抵不過生來就該打籃球的青峰，這是不爭的事實。

　　青峰大輝的光芒太過強烈，磨去了最適合光環眷顧的黃瀨涼太。

　　他們再度一同站在球場打校隊也不過是這一兩年的事，扣掉過往時光，他們的個性和關係都比以前成熟許多，或許是再也不會有的美好日子。

　　他能打球一輩子嗎？

　　「小青峰。」黃瀨失了焦距的目光讓天花板和熾烈燈光融為一起。「認識你真好，能在你身邊打球的人是我，真好。」

　　「說什麼啊，怪噁心的。」

　　「喂你該不會忘了吧，這是小青峰你自己跟我說過的話，我只是原話還給你一遍而已。」

　　「什麼？我什麼時候說過這種話？」

　　「……」黃瀨鼻子無奈的呼出氣來。「小青峰是笨蛋。」

　　「惡劣的笨蛋。」他又補充。

　　「什麼啊？我什麼時候說過了？」青峰用腳推了推黃瀨的手臂。

　　黃瀨轉了個頭，側著臉朝上看著青峰。

　　「你記性真差啊……怎麼考上大學的……」

　　「再講我就把你趕出去。」

　　「嗯……」黃瀨發出長長的鼻音，對青峰的威脅根本不放眼裡。「高中的時候，我第一次去小青峰家借住的時候，還記得嗎？」

　　「啊？我爸剛好出差回家，還一起吃了飯那時候？」

　　「不是！是我身上幾乎半毛錢沒有，小青峰把我撿了回去，還一起打電動到睡著的那次！」

　　「什麼啊……啊，好像有那麼點印象。」

　　「哼哼，說過什麼都不記得的傢伙，就算真的想不起來也不用勉強啦。」

　　「喂！」

　　「那個時候其實我過沒多久就醒了……發現我們都累到躺在地上睡，拼命的把小青峰拖到床上去，現在想想小青峰的床還真大啊，躺三個籃球手搞不好都不是問題……？」黃瀨又換了個姿勢，他完全的側過身子半仰，手撐著頭靠向青峰。「正當我上床躺好也準備要睡的時候，小青峰……你就突然抓住我的手！我想著，啊原來你醒著啊，正要大罵你一頓，因為小青峰真的很重啊！」黃瀨的表情誇張，彷彿整個故事生靈活現寫在他臉上，他另隻手去抓了青峰手掌，將一切潦草的還原。

　　「咳咳、然後呢——你就開始喃喃自語。」黃瀨的表情開始認真，他藉握住青峰的那隻手，讓對方給他拉起來坐正，青峰覺得自己又被利用了。

　　黃瀨坐在青峰的身邊面對著他，身體不斷慢慢靠近，青峰被搞得緊張起來，被逼得稍微退後一點，接著，黃瀨將手掌啪地一聲往前貼到地面，青峰就這樣被半圈在黃瀨的範圍內。

　　「小青峰。」

　　「幹嘛。」

　　「你那時候就這樣，抓著我的手、睜開眼……」

　　「有話好好說！現在這個姿勢是什麼！」

　　黃瀨無視青峰的掙扎，自顧自緩緩開口。

　　「你說——黃瀨，雖然你又蠢又笨又傻，打球沒我好，但是有你一起真好，認識你真好，能在你身邊打球的人是我，真好……要是你不打球了真困擾啊。」

　　「……」

　　黃瀨又悄悄握住青峰的手，他們維持微妙的姿勢停滯許久，青峰整個人石化了，他看著黃瀨，在大腦消化這些訊息量。黃瀨一副接下來把主導權扔給他的打算，手上是來自黃瀨的溫度，明明不是沒有肢體接觸的經驗，可現在卻格外被賦予其他意義，是他想多了，還是氣氛真的變怪了？

　　「黃瀨……」

　　「嗯？」

　　「你學我學的真不像。」

　　「對一個會perfect copy的人說什麼呢。」黃瀨不假思索回答。

　　「噗，哈哈哈哈哈哈。」

　　「笑什麼啊！」

　　「你真的太好笑了。」

　　「為什麼總是笑我笑得那麼誇張啊。」

　　青峰鬆開被握住的手，轉而雙手捧住黃瀨的臉。

　　「啊——不要擠我的臉——模特的臉是你能蹂躪的嗎！」

　　「我真的那麼說了？」

　　「當然！我記得一清二楚。」

　　「那這跟我問你的問題有什麼關係？」

　　「欸？」

　　「我問你是不是真的要放棄了，放棄籃球。」

　　黃瀨看見青峰的表情不太對勁，好像有點……有點，他的腦子浮現出一個詞，但那並不適合青峰——悲傷。

　　「小青峰……」

　　「啊——」青峰嘆氣。「我連要問你這個問題，都想了好幾天，問出口的當下快怕死了。」

　　這個人在說什麼？怕？黃瀨圓圓的眼睛寫滿疑問。

　　「你在害怕什麼……？」他問。

　　青峰的掌心都是黃瀨的溫度，他沒有鬆手的打算，好像放開了黃瀨，一切就要失去重心了。

　　「你就這個樣子聽我說吧。」青峰強迫讓黃瀨抬起頭，好好正視他。「我聽不懂你拐彎抹角說什麼，但是我不覺得你是沒有未來的人。」

　　「什麼意思？」

　　「我不覺得，你是那種還沒達到目標就會放棄一切的傢伙。」

　　有那麼一瞬間，青峰在黃瀨眼裡，藍藍的頭髮變成深邃的夜空，嚴肅的眼神變成璀璨的星點。

　　他從來聽不懂青峰大輝說的話，也對青峰的行動毫無頭緒，可不知怎麼著的，回過神來，自己一直都在看著青峰。

　　「那個……你不說點什麼嗎？明明剛剛那麼吵的。」

　　「我安靜下來不是很好嗎。」

　　「你還記仇啊。」青峰拉聳著臉，想著該拿黃瀨怎麼辦，其實他也沒有想讓黃瀨怎麼樣，只是黃瀨是對他而言很重要的人，無論如何都不希望對方走上會後悔的路。

　　「那個、」青峰說。「黃瀨，除了籃球，我好像沒什麼地方能贏你啊。」

　　明明是被燈光照得發亮的房間，可現在卻看不見四周，只有青峰大輝一個人冗自閃耀，黃瀨涼太覺得自己眼花又頭暈腦脹。青峰沒說錯，他是又蠢又笨又傻，同個意思的詞還能分三種形容詞講，青峰的腦子肯定比自己好太多了。

　　「我，可以不放棄嗎？」黃瀨愣愣問著青峰。

　　「只要你不後悔，我也沒想干涉你的意思。」

　　「可是我想要你干涉我。」黃瀨的臉頰鼓了起來，眼眶還紅紅的，漂亮杏眼瞇了一半，青峰看懂這張醜表情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內心呼喊不妙。「小青峰……我想繼續跟你一起打球……」

　　指縫開始被淚水潤濕，青峰只好將就用拇指替黃瀨擦去眼角的淚，白皙的臉龐一下子被暈成粉紅色。哭鼻子的黃瀨最難纏了，他在心裡嘆上一百次氣。

　　「復建科的醫師說，勸我放棄打球吧，哪天出事了就再也跑不動了。經紀公司也、也說只要我想回去隨時歡迎我……我不想啊……這不是、才剛跟小青峰贏了全國聯賽嗎。」

　　「可以嗎？真的可以繼續在你身邊，直到不能打球為止嗎？」

　　黃瀨越哭越傷心，說話都斷斷續續的，青峰費了一點力才聽懂他在說什麼。實在受不了，總是這麼不安的傢伙到底有什麼值得在乎的啊？

　　「啊——你吵死了。」

　　青峰大輝用最簡單又老套的方式讓黃瀨涼太閉嘴。

　　他先是咬了一口紅透的鼻子，後來覺得不對，又往下封住了咿咿呀呀的唇。

　　嚐進鹹鹹的眼淚，黃瀨也安靜了，頭腦無法思考，這可能是兩個人的距離最接近的一次，透過青峰的吻，似乎就能有定下心的神奇力量，剛才嘩啦啦傾洩而出的不安感，都即將煙消雲散。

　　青峰離開了吻，被黃瀨愚蠢的當機表情逗笑了。

　　「小青峰……」黃瀨傻傻喊著他，手不知何時攀上青峰的胸口。「再一次……」

　　青峰沒聽清，黃瀨又重複了一次。

　　他們兩個開始糊裡糊塗接吻，身體行動永遠比想得還要快，這是他們最為相像之處了。卯足勁把對未來的茫然徬徨託付給對方，如果是你，如果那條路上有你，我不需要被拯救，你只需要當那顆永不熄滅的恆星照亮前行的道路，讓我知道你一直都在就夠了。

　　這是我的任性，對你的依賴，是無法解除的魔咒。

　　小青峰是溫柔的人呀。

　　真希望只對我一個人溫柔就夠了。黃瀨整個人貼到青峰懷裡，他們順勢擁抱，吻到無法呼吸仍流連忘返在彼此的鼻息臉頰耳垂中尋找溫存空間。

　　「笨蛋，你以為我幹嘛給你我的鑰匙。」

　　青峰額頭貼著黃瀨的，想哭的人才是他吧。究竟要證明到什麼程度這個笨蛋才會明白自己的心意呢。再繼續下去不就會變得遙不可及了嗎？他總是使勁抓住黃瀨不放，這次絕對不會再放著不管了。

　　那顆金燦燦的頭惹得眼睛發疼，青峰閉起眼睛呼吸著黃瀨的氣味。

　　「在我身邊吧，做你喜歡的事。」

　　即便那會使你燃燒殆盡。

　　但太陽不就是那樣永恆閃耀嗎？

－fin.